记者 谢苗枫 2016-11-14 20:45
最近一篇关于校外培训疯狂的文章因为说出了不少中小学生家长的心声而刷爆了朋友圈,文章更是剑指一家名为“学而思”的培训机构捆绑无数家长和学生,对其是否绑架了小学教学提出了质疑。
(回顾>>>媒体调查:疯狂的学而思,疯狂的校外培训!)
事实上,十多年来,不仅是一家校外培训机构的疯狂扩张,更是由于“小升初”层出不穷的政策,让一代又一代家庭恨不得使出三头六臂“吃透”变化的政策,把孩子削尖脑袋挤入各类好学校。
政策更迭,原意是为孩子减压,不仅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反而引出民校混战、公校私招、培训机构“抢坑”等恶性循环,最终受害的正是原本想要保护的孩子,特别是“平二代”、“贫二代”的上升渠道难以避免地在不断缩减。
“学而思”的扩张背后,不是一个校外培训机构的生意经,也不仅是这样一家两家培训机构的异军突起,而是“疯”在了义务教育的关键拐点——“小升初”的起跑线设歪了。
什么才是公平?如何才能减负?因物理、化学等基础学科的介入而被普遍认同,但“小升初”这条起跑线怎样才可以理顺?
备战“小升初”,花个四五万元是常态
“最近你加了哪个群?把我也拉进去吧。”新学年开学没多久,不少六年级生家长就已经开始过起“群居生活”。家长们互相询问哪个群里料最多,哪个群最靠谱,为孩子来年的“小升初”做铺垫。有家长甚至一口气加入了七八个群,整天专注于每一条群里的信息,生怕错过任何有效信息源。
为了孩子的小升初,包括广州在内,许多一线大城市的家长早早备战,除了“群战”获取各方信息,还舍得花钱让孩子针对性参加各类课外培训机构开设的辅导课程。
孩子“上班”,家长“进群”,已经成为了小学毕业班的常规状态。“缺一不可,孩子在前方冲锋,家长就得在后方提供足够的信息和策略。”芩楠(化名)说,“我们看了今年小升初的情况,感觉民校没有了统考,每一次的考试都像选拔赛,我们在暑假的培训班里已经考了好几回了。”
芩楠是一名公务员,孩子在广州一所省一级小学就读六年级。他告诉记者,希望孩子六年级能开个好头,暑假时就定制了一个近3万元的提分计划班。
南方日报记者了解到,还没正式开学,家长就开始互相打听哪个补习机构对进民校“快准狠”,班上超过三分之二的学生已经盘踞在市内各大补习机构了。
“没有花个四五万元,为小升初的准备都不算尽力。”芩楠说,她同事夫妇俩分工合作,加入了8个“小升初”的群,既有分区域的,也有各大补习机构的,两人各盯4个群,有消息马上反馈,去跟相关老师核实。“忙得跟打仗似的。”
异化的小升初,家长称被“折磨得精疲力尽”
事实上,小升初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异化了十多年,尤其是最近三年民校取消所谓“统考”后,谁坚持不懈,谁就能撑到最后的胜利。
在2013年11月16日、17日,距曝出“民办学校可能取消考试”的消息仅一个月,广州市越秀区、黄埔区、海珠区的个别公办中学内就静静地举行了不同类别的“学科知识竞赛”。
“班上有的同学礼拜三前就收到通知。”林先生的儿子当时就读广州市越秀区农林下路小学六年级,他告诉记者,该校大约有五六十名六年级学生上周收到广州市某老牌重点中学“15日(周五)参加考前培训,17日正式考试”的通知,“那学期期中考试考得比较好的学生都接到考试的邀请函”。
而当记者向该校了解情况时,该校称“只是一个培训机构借场地考试而已,并非点招”。
但在“广州奥数网”、“广州妈妈网”、“E度教育论坛”上,备战小升初的家长们却认为这是校方的“托词”,有可能借培训机构之手提前“掐尖”。
同年11月17日,另一个名为“英讯•理想杯”的竞赛在南武中学开赛。据了解,这是由民办中小学校外培训机构“英讯•理想教育”举办的一个公益竞赛活动,面向老三区六年级学生,只考数学和英语。培训机构称,当天有四五百名学生参加了该比赛。
那是广州市民办学校取消考试的政策颁布前夕。
虽然培训机构与中学都否认学生的比赛成绩与2014年的入学挂钩,但记者了解到,该竞赛曾在2012年举办过,考入前50名的学生可以被免费推荐到省一级学校。
一个周末,三四个竞赛“热身”,使小学四、五年级学生的家长对“民校若不考,怎么办”的议论甚嚣尘上。
一位业内人士当时就指出,有的民校,甚至公办学校就会联手校外培训机构,有可能私下委托机构来组织考试或竞赛,选拔出来优秀生源后,民校或公校再“面谈”。
因而,近年来疯狂的何止“学而思”。在一些知名度比较高的机构,各类攻坚班、保证班、冲刺班、特训课程每年10月就已经开始着手招生。
有的把广州市的知名民办学校分成了四档,学生只要入读该班,就能分档“点对点择校”;有的直接推出“名校行”活动;有的已经针对“小英赛”及明年“外国语学校”的招录开设特训课程。
一位母亲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自我形容“刚着手准备,就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
竞争的残忍,超出普通家庭可承受的底线
很多不在“其中的人”难以理解,为什么不让孩子过一个没有负担的童年?为什么就不能乖乖派位?为什么就不能只做课堂作业?
……
“我们没有能力找关系,没有钱去买学位房,进不了好的学区,如何与别人在关键的初中去竞技?初中基础不打好,怎么去拼高中、拼大学,怎么出头?!”在广州市一小区边上经营着一间缝纫店的母亲无奈地说,“花钱去挤培训班已经是我们最力所能及的事情了,没有办法,但确是一块敲门砖!”
没有了过去最传统的划线统考,没有了“以成绩上学”的划线,越来越多“平二代”、“贫二代”相信只要有实打实的证书或奖状在手,起码简历也会比别人的漂亮。
2013年10月22日,广州市教育局正式公布《广州公办外国语学校特色办学指导意见(试行)》通知,明确广州市、区属11所公办外国语学校招生将取消考试,小学就近免试入学,初中阶段改笔试为面谈的方式进行招生。
这又是一个新政。当中所蕴含的“变数”却令每一个有着“六年级生”的家庭满布阴霾。
“小升初竞争的残忍,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家庭可以承受的底线!”程东(化名)说出了许多家长的心声。
45岁的程东是一名广州市公务员,毕业于广州执信中学,妻子李蕾(化名)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儿子今年就读某省一级小学六年级,成绩连年排在班级前三。
即使有着这样令其他大部分家庭羡慕的条件,程东夫妇也为儿子明年升读哪个中学伤尽脑筋。
“本来想让儿子有个开心童年,所以没有让他上过什么补习班或特地参加什么比赛,但在详细研读了这几年的招生政策,开始不淡定了。”程东认为,以儿子的学习习惯和资质要读一线公办初中是没有问题的,但中间有个“电脑派位”的坎,“这却是要讲运气的”。
“好的学校凭什么招生?好的学生凭什么上好的学校?所谓的那些面谈凭什么保证公平公正?”李蕾一连说出三个“凭什么”。
这样的质疑也是家长和学校最集中的声音,特别是历经了近15年的政策变动后,人们最担心的就是“江湖更乱了”。
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小升初”政策明晰而简单,即考试入学为主和极少数的择优入学,保送生不足5%;90年代中后期开始实施划片电脑派位。但随着推优、特长生、“条子生”等择校途径的增多,通过划片直升、电脑派位免试就近入学方式逐渐萎缩,越来越多学生参与电脑派位却不在获派学校报到。
2000年,广东推进示范性高中建设。相应于示范性的独立高中,一批公办传统名牌中学的“初中部”就此被脱钩出来,传统的优质初中学位霎时产生了巨大的缺口。几乎与此同时,国内也兴起了名校办民校的思路,一些社会资金开始在广州寻找机会“入场”。
“广州也就顺理成章把因取消初中部而流失的优质初中学位推向了民办力量。”回忆起11年前女儿考入育才实验学校的光景,宋女士依然“心有余悸”,在她看来,大批优秀生源因为“报读无门”,结果被迫成了“高价择校生”。
据了解,当时广州的“名校办民校”素质参差不齐,而且招考混乱。为了抢夺生源,甚至从3月份就开始考试,严重影响了小学教学秩序;有的优秀学生就成了“考霸”,赶考四五场拿到多所学校录取通知书,结果选择一所后剩下的那些学位“已录了却没有人读”。
2005年,在时任育才实验学校校长李统耀的倡议下,13所民办学校组织起广州市首次民校联考,规定联盟内各校5月1日后才能宣传,小学毕业试后才能进行统一考试。
及后,广州的民校联考每年都吸引约4万考生参加,竞争约4000个学位。每年6月底人山人海的赶考场景透过各类媒体吸引着人们的眼球,考录间的激烈程度堪比高考。
优质生源的流失及三年后在这些学校中诞生的漂亮“升高”成绩单,让越来越多的公办学校也坐不住了。不仅公办的外国语学校加入了“摆明单马”的考试阵列,与民校争夺生源;而且仍然保有初中部的名牌中学也偷偷地各自举办“择校考”,与优秀小学生面谈,许以奖学金等方式,提前“掐尖”。
如今,广州“小升初”主要形成了“电脑派位(个别区采取对口直升办法)、公办学校独立招考、民校联考”三足鼎立的局面。“其中有明着来的,如民校联考或公办外国语学校招考;也有暗地操作的,就是一些老牌公办中学初中部;更有暗箱操作的‘条子生’、‘关系生’。”一位教育界人士称,考试拼的是“分数”,不考试那些拼的全是“爹娘”,爹娘走投无路了,就剩下派位或直升,拼的是“人品”。
林静(化名)目前是华师附中初一学生。作为“牛娃”,她毕业于东风东路小学,拥有华杯一等奖、希望杯一等奖、小英赛二等奖、钢琴英皇8级等耀眼成绩。她拿到希望杯一等奖的证书后,就不断收到应元二中、十六中、华美、广附等录取通知,以及省实、执信初中部的邀请函(有录取意向)。
“我当时平均每天做四个小时奥数、三个小时英语。”林静坦言,家里从她四年级下学期就决定拼分,帮她报读了“疯狂的培训机构”。然而某公办名校仍以“培训机构的应试教育可能辗压了孩子的可塑性”为由将其拒之门外,最后林静通过考试进入了华附“奥校”。
尽管如此,相比起一些不拼分的小学同班同学,林静认为自己还算“幸运”。
据了解,不拼分又不甘于“听天由命”的家庭会动用一切关系“以钱择校”。即,通过关系占到目标学校的一个择校学位,然后以“捐资助学款”交到财政部门指定的统一账户。某培训机构说,但为了获得这个“择校”学位,每个家庭所付出的人情、中介成本就可能出现天壤之别,“关系硬的,几万元;不硬的可能花上十多万元都摸不着门道。”
“回头看会发现,读书好能给父母省下一大笔钱和不用求人的面子。”在刚过去的期中考,考进班内前十名的林静看问题有了自己的角度。“而且也不能过于妖魔化‘奥数’、‘奥英’,现在成绩好,这些培训班逼出来的思维方式和勤奋的习惯,还是有一定帮助,长远的就靠自己吧。”
校外培训机构:“不考”正是野蛮生长的沃土
校外培训机构的成长沃土源于上世纪90年代“一刀切”地喊停“小升初”统考,这项原本为小学生“减负”的初衷良好的政策却在这20多年间被异化。
没有了公平竞技的“成绩”,初中如何录取?尤其是在一批公办传统名牌中学的“初中部”被脱钩出来,传统的优质初中学位霎时产生巨大缺口之后,“派位”是不是真的公平?
校外机构的“疯狂生长”正是瞄准了这样一个缺口——希望孩子能上“示范性高中”的家庭,他们的孩子如何走好初中这关键一步,除了直升、派位的“好运气”后,最有效途径是优质民办学校了。民办学校可以考试,可以凭成绩来“掐尖”。
2013年8月25日,教育部颁布了《关于明确义务教育阶段民办学校招生有关问题的意见》(教政法函〔2013〕15号),规定了“无论公办还是民办学校,接受适龄儿童少年入学都不得采取考试方式进行选拔”。
这是一场从上至下解决教育公平性问题的一个举措。问题是取消笔试后如何录取?
“甲学生、乙学生都站在我们面前,都是五六年级学科成绩全A的学生,只能录取一个,那我们怎么比较?”一位民办学校的校长也十分无奈,“有时成绩确实很能说明问题。”
民办学校求贤心切,校外培训机构却在这一年“收割春天”。
据了解,小升初取消笔试后,个别民校已经接到一些培训机构希望合作举行招生模拟考的电话或邀请。“过去我肯定拒绝,但万一真的不给我们考试了,我们可能会考虑。”一位民校有关负责人说,“因为我们要权衡有没有精力搞好面试,以及考虑单靠面试是否客观、能否公平选拔的问题。”
“过去小升初民校联考的培训份额大约占我们业务量的一半以上。”某机构负责人也坦承,民校联考取消后,择优录取的方式则依赖各种竞赛证书或者合作机构的摸底考,不管哪一种,对培训市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拓展。
这些“不考”的设想犹如一颗颗不定时炸弹,埋在家有小学生的父母心中。
这个周末,记者采访了20个小学毕业生家庭、20个“过来人”家庭。在这40个样本中,有36个家庭认为,民校联考违背了国家义务教育阶段关于适龄儿童、少年免试就近入学的相关规定,而且竞争激烈给孩子带来了沉重负担,但在无法保证公平接受优质教育的前提下,在僧多粥少的格局中,考试反而是目前最为公平的一种方法。
受访的家长坦言,家庭助长了校外培训机构的“疯狂”,但没有任何资源的“平二代”要在没有了考试的“小升初”突围而出,只能一起疯狂。
由上而下的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越来越多的教育界人士呼吁教育部门重新审视“小升初”的政策:“不能一味‘减负’,而应该让课堂教学回归课堂,让小学教育承担该尽之责,而不是把纵深内容推到校外,推给培训机构”;“‘减负’不等于‘零负担’,‘公平’不等于‘零考试’”……
“尤其是在义务教育阶段教育资源发展不均衡的现状下,取消民校考试的决定并不合适。”华南师大基础教育培训与研究院院长、原华师附中校长吴颖民曾经深有感触地说。
在这位资深教育工作者看来,在推行义务教育阶段免试入学、保障民办学校健康的生存发展空间以及尊重孩子和家长获得优质教育资源的选择权之间,政府必须先给出权威的说法,寻求三方共识,才有可能把这项工作做好,“其他都是技术问题”。
所谓的“技术问题”,吴颖民建议有三:
一是政府和教育部门必须“一视同仁”,即教育部门要摆好管理者的位置,不仅是公办学校的家长,也应该是民办学校的家长。
二是在取消民校考试的同时,应尽早提出可行的民校招生指导意见,保障民校的招生自主权。
三是政府和教育部门要加快促进初中教育均衡发展,特别是落实“标准化学校”建设。这里的标准化,不应仅关注学校规模、投入、条件等硬件的标准化,更要关注师资配备等软实力的标准化。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摆脱不良择校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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